第08版:瀛湖

最美的谢幕

查晶芳

无意间翻开一本床头书,两片黄叶蝴蝶般飞出。形若小扇,不肯将就地饰以锯齿边纹。这是银杏叶,去年在校园里拾回的,一直夹在书页里。

它们已经褪去了最初的鲜润,黄得堂皇雍容,丝毫没有悲秋的忧郁。叶面上密密的纹理一丝不苟地排列着,摸上去仍有丝绸般柔韧的手感。眼前顿时浮现出天蓝云白、树树灿金的深秋景致来。

能够把离去演绎得如此绚丽的,红枫是一种,银杏是一种。红枫引人眼目的红,还是小家子气了。二月花,终究是要凋敝委尘的。而一树秋风里的银杏叶,片片金黄,则是庙堂的黄钟大吕,祭祀的是天地,为大地万物万灵代祷平安和尊严。

秋风为曲,似蝶舞轻盈。或玲珑旋转、楼台倚身;或悠然安详、魂归大地。秋阳映照,娇黄温润,一幅幅画锦安然静默;信手一枚,便是一手诗意。而当一地金黄,恰似一床色彩艳丽的锦缎,那柔软的黄,像一帘金色的梦,让人沉醉。

世上叶皆有落,独银杏没有那种仓皇破败的凄凉。银杏是淡定从容的,是真正能够视死如归的,是视死如归而不要烈士之名的。从容和雍容只是它的态度,对生命,对死亡的态度,不亢不卑,自我自由,并以猎猎金黄傲视秋神:虽然我不能逆天,虽然我必须落下枝头,但我要尊贵地离开,要以整个萧索秋景为背景,为万物祭奠。

世间每一个生命,都会离开。有人凄惶,也有人如银杏一般离去。

想起黄永玉。这个九十多岁自称“九零后”的老头儿,每天坚持写作画画。有人开玩笑说他一把年纪了,他立马回一个大白眼:“我又不是老头儿!”上《时尚先生》杂志封面,他叼烟斗,跷二郎腿,回家跟太太炫耀:哇,我太好看了,靓仔一个!九十五岁,他居然要给自己开个追悼会,“趁自己没死,想听听大家怎么夸我”。他收藏丰富,但他表示:不论价值如何,我走之前一律捐出。他的生命里,盛景早似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但他余下的分分秒秒依然丰盛热烈,且充满了童稚般的天真与欢悦。

想起杨绛。年华垂暮,只身孤影,但她没有悲伤绝望,只闭门独居,婉拒一切媒体来访,潜心治学。2003年,饱含深情的《我们仨》问世,书中写尽对已故亲人的怀念,感动了无数人。四年之后,又推出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有评论家赞其“九十六岁的文字,具有初生婴儿般的纯真和美丽”。一百零二岁出版二百五十万字的《杨绛文集》。她还以全家三人的名义,将高达八百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将沁入骨髓的疼痛轻轻拂去,淡泊安宁间,用文字、用爱心将自己丰富厚重的人生积淀化作一股股清甜的甘霖,馈赠与世人,留下永恒的芳香。就像那银杏,离去之际仍以一抹最温暖的君黄,照亮了离别的天空,柔软着无情的岁月。

如此,欣然从容又优雅端庄的谢幕,才是人应有的离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