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文化周末

一滴水的纯亮

——读杜光辉中篇小说《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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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松成

杜光辉的中篇小说《入伍》,2021年刊发于《人民文学》第8期,同年入选《2021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杜光辉切入的这个主题很普通,它追溯的年代,距离我们也显得有些淡远了。但杜光辉恰恰挖掘的就是这种看似“淡远”的存在,小说结实地体现了一种在当下最为缺失的东西——人性关怀。这是小说叙事正在被日渐忽略的东西,杜光辉一直秉持着对人性的探究和研判,他以极其鲜活感人的形象塑造,艺术地推论出人性在现实的世界中,在普通的生命中所呈现的无可比拟的高贵,小说中的人物犹如一滴纯净的水,看似渺小,不起眼,但在芸芸众生中却熠熠生辉!

《入伍》的情节是相对单纯的,叙事节奏舒缓而又显得弹性十足。杜光辉善于通过细节描写来丰富和充实人物,从而使小说的内在张力增强。小说的主要人物单二狗,这个来自秦岭以北一个叫杜家堡子的农村娃,他的生命历程实在是短暂的,从入伍到牺牲只有两年多时光,人生轨迹可圈可点的东西皆平淡无奇。作家没有将笔力重心放在对人物的细致刻画上,杜光辉于从容的叙事节奏中,稳妥把握住了人性在故事中的自觉蕴发,我在阅读中明显感觉到故事的浓度一点点增强,一直到单二狗的牺牲,那种被深埋藏的东西才由迷蒙、隐逸,渐渐走向明朗化,这就是人性美的凸显。《入伍》在酣畅淋漓的叙述中结束了故事,但人性的标尺却被拔高。单二狗的朴实、本分、善良以及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果断,情节推进自然,毫无夸饰,他本性中的那种小善,一步步趋近,最后积累成一种大善,小善的养成,当然得益于那个遥远的杜家堡子、生养他的父母以及那个无限痴恋着他的未婚妻刘玉翠,大善是小善的飞跃,这是入伍后在部队慢慢升华的……单二狗最初的目的和动机非常直接和单一,甚至还有着一种农民式的狭隘。

“单二狗又给我说:‘我把我的前程估摸了,肚子里没几滴墨水,把脊梁杆子挣断也干不上去。但我还是要拼命干,把党入进去,以后复员了,到公社拖拉机站,说不定能当站长。就是当不上站长,能开上拖拉机,人家给我做的油旋子、白蒸馍,我都不吃,拿回去给俺爸吃一个,给俺妈吃一个,给玉翠吃一个!’”

狭隘在本质上是自私的、利我的,但单二狗的“狭隘”更多地表现出了一种农民最原始的天性,即朴实、孝义、勤劳,这与他受教育的程度、环境以及他所处的社会关系皆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事实上,单二狗的这种农民式的“狭隘”,是绝对没有偏离人性的,或者说没有偏离善的轨迹,因为在他的心中隐隐然闪烁着一种道义的光辉,这是农耕文化在他身上的延续,他耳濡目染的是乡风的纯朴、收获的喜悦、乡邻间的关爱,而道义则是善的根苗,这一切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朴实地道;没有偏执狂悖,只有善心爱心。尤其是父子俩离别时的一段对话,暖心之极,它将善与道义,通过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悟,表现出来——朴素、自然、真切!

“单二狗他爸吐过唾沫,走到他儿子跟前说:‘部队把这么好的大肉块子给咱吃了,咱要是贪生怕死偷奸耍滑,就对不起人家!’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咱还想在部队挣前途呢,不好好给人家干,人家凭啥把前途给咱?’

单二狗他爸说:‘自古以来都讲究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吃了国家的粮,就要给国家卖命,贪生怕死丢咱家的脸,也丢杜家堡子的脸!’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要是打仗,你儿子绝对冲在前边,死了也给咱家弄个烈士家属,说不定还能评上英雄!可你跟俺妈就我一个儿子,我要是牺牲了,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单二狗他爸严肃了脸,脸上的皱纹像钢凿刻的,说:‘二狗你到了部队,打仗时只管朝前冲,建功立业就是冲锋陷阵!’”

其实,人性分裂成性善或是性恶,它往往取决于土壤、环境,取决于文化的熏染和精神价值的遵循,有些东西具有一定的固有的属性,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们的生活空间。单二狗人性中的善,是完全地建立在一种精神习惯上的,因为在遥远的杜家堡子,他的父辈、乡邻,还有他深爱的刘玉翠,无论土地与环境,关爱与情爱,这些物质和精神并存的东西,皆是构成他人性向善向美的源泉。《入伍》就小说的故事性来说是单纯的,但作家在完成主干的壮实上下了功夫,符合人物个性的细节,让人物在叙事节奏的推进中慢慢深化、慢慢丰满。写单二狗的善,首先写他的质朴、厚道,这是他人格构成的基础。而写他与刘玉翠之间的爱与被爱的缠绵,又从另一个方面对人性进行了点缀与烘托:既然人性是善的,当然也是美的,纯洁的爱照亮了善,它让善从抽象变得具体。其次,作家还从一个侧面写了他的农民式的狭隘和狡黠,关于单二狗的狭隘我前面已做了粗浅的解读,这里重点说说他的狡黠,其实,单二狗的狭隘和狡黠皆是人性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狡黠在他人性善的构成上,多了一层意味,即他在恪守做人准则的时候,还有一份机智和聪慧。

“省胜叔今天说,给咱们发的大头帽子大头鞋棉大衣,是高寒地区的装备。还说咱们国家只有西藏、青海、新疆这三个地方算是高寒,咱这批新兵肯定朝这三个地方去的!省胜叔还跟我说,高寒地区大多是骑兵,骑兵发的是马裤。还有汽车兵,汽车兵开的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车,破烂,成天修车、排除故障,手上全是机油。高寒地区没有澡堂,尿尿时把手上的机油沾到那上头,那家伙油乎乎的,黑明发亮像车轴。洗澡的时候,我用心看了魏连长的家伙,黑乎乎油汪汪,肯定是汽车兵。”

单二狗的这段话着实让人忍俊不禁,但又天真可爱,他的判断推理,来自本村支书,那个曾经当过兵的“省胜叔”告诉他的常识和概念,他通过观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这里面确实透露出一个农民的狡黠,但一点也不可憎,反而让人觉得这才是一个真实、立体,有着生命血肉和生活气息的单二狗。

单二狗的牺牲,是他人性中善的升华,如果扭住牺牲的过程来写,小说也可以结束了,那样的话似乎缺少了起伏,显得深度不够,但作家却在结尾处笔锋一顿,仿佛畅达的流水突然出现了回旋:单二狗的牺牲无疑是光荣的,他用自己青春的生命挽救了两个藏族同胞。但出车又是擅自更改司令部的命令,因此,派车的班长杜掌印本应提拔为排长,因为事故原因被勒令提前复原,连长魏定邦也受其牵连,提拔副营长的报告撤销(后来,部队接到两位藏族同胞珠玛和才桑联名写的感谢信,政治部收回了对杜掌印和魏定邦的处分,原先的考察提拔依然有效)。这里出现了一个矛盾,单二狗的出车,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属刻不容缓,一位藏族同胞必须马上送往格尔木做手术,但出车就更改了司令部的命令,这是绝不允许的。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当时的汽车班班长的杜掌印与副班长单二狗,他们都心知肚明,出车的后果意味着什么!但人命关天,单二狗强烈要求出车,于是他临危受命,冰天雪地,驾驶着自己并不熟悉的解放牌汽车护送两位藏族同胞前往格尔木,山高路滑,道路结冰,汽车行驶半途,方向失灵,危急关头他命令两位藏族同胞跳下了车,自己却以身殉职,用短暂的生命捍卫了一个军人的尊严和荣誉……单二狗的牺牲,解决了或者说是回答了一个人生难题,当制度、规章、纪律与现实的道义发生冲突和矛盾的时候,我们心中的天平应该向哪方倾斜?遵守制度、规章、纪律,这无疑是没有错的,但我们却丢失了良知和道义。单二狗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道义,他心里所想的绝不是那些条文和规章,而是救人,“有的病耽搁一分钟就没命了啦!”他行使的依然是一个共和国军人的使命,道义挣脱了制度规章的约束,人性中的善已洗净了他的灵魂,此时,他像一滴纯亮的水——晶莹剔透!

《入伍》深刻揭示了人性善与人性美被赋予的价值,它不高贵也不华丽,它产生于平凡中,来自芸芸众生,但它质地厚重,色泽素朴,有着持久的永不磨灭清芬。单二狗一个来自秦岭以北的农村娃,他怀揣着一个普通军人的梦想,在藏北高原履行一个军人的使命,他的牺牲是人性与道义胜利,他的付出与奉献,其价值远远超越了一个军人的职责。在人生的两难选择中,单二狗的牺牲其实回答了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生命重于泰山,道义即是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