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大观

本版标题

露 珠(非虚构)


申小荣 作


陈武成

六岁时,父亲请县剧团几个老友来玩。大雪。家里将过年猪杀了。杀猪没请人,就是来的那几个老友,操刀的是阮师。阮师是打鼓的,也打锣。父亲说,阮师打锣,槌槌落在一个点上,声音脆清似小狗叫。三儿听过小狗叫。小狗叫的确脆清。但他想象不出和锣的声音有什么联系。

是夜,吃了刨汤肉,喝了包谷酒,一伙人开始唱戏。唱的是《游龟山》。阮师打鼓,邹团长操琴。酒是在柴火上熬了的,加了蜂糖。他们唱了一晚上,也快乐了一晚上。

那只鼓,是阮师还没醒来时,三儿抱到屋后的牛圈楼上去的。一同抱走的还有邹团长的琴。

牛圈楼堆满了牛过冬的草。三儿坐在草堆里,拿出鼓槌,“咚”地在鼓上敲了一下!敲得小小心心的,声音不悦耳,充满了迟疑和胆怯,但却让三儿兴奋不已。

敲了鼓,他又拿起琴。他先翻来覆去把那把琴看了一遍,才试着把炳上的弓取了,学着邹团长的样子,将琴架在腿上,然后轻轻拉动了一下弓弦。“吱”的一声,弓弦摩擦的声音让三儿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他有点不相信地将琴提起来,看了一看,再拉,再次发出了刺耳的怪声。三儿不解,又有些气恼。他不甘心地将弓弦来回拉起。他似乎不相信拉不出昨晚上听到的奇妙声音。

那天,雪未停。雪把沟覆盖了。三儿拉出来的怪音怪调被雪吞了大半,但仍有一小半传到了父亲的耳里。父亲在牛圈楼上找到他时,他发紫的嘴角吊着两条清鼻涕,拿琴的手已经僵掉了。

父亲叹了口气,把他抱回了火炉屋。屋里的柴火正旺。几位师父还在火炉屋的木床上酣睡。

父亲揉搓着三儿的手问,喜欢?

三儿望了父亲,又望了从牛圈楼上拿下来的鼓和琴,吸了一下吊出来的两条鼻涕,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说,喜欢行,但不能学!

三儿不解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一颗露珠养活一棵草,一门手艺养活一个人。但那不是手艺,养活不了人。

三儿的目光跟随着父亲嘴角的示意,停留在鼓和琴上。他望着鼓和琴,又望着父亲,似懂非懂。

父亲叹口气,握着三儿的手说,你现在小,不懂!长大了就懂了。

对小孩子来说,长大是缓慢的。三儿等不及,他的喜欢比长大疯狂。因为喜欢,在他眼里,凡能敲击的东西都变成了鼓。他敲桌子,敲凳子。煮饭时,他敲吹火筒。抬水时,他敲桶。打猪草时,他敲篮。实在没啥敲时,他就敲空气。空气没声音,他就用嘴帮着发声。“咚咚咚!咚咚咚!”

他还喜欢上了唢呐。他用了很长时间,自己做了一个,试吹的时候,把家里的狗吓跑了。父亲笑他,给他做了修正。再吹,是唢呐声了。练了半年,放的牛听懂了。不管牛跑到哪里,只要他一吹唢呐,牛就回应。

他还做了琴。可没有琴弦,一直没办法拉响。后来剧团的老师看了,问他弓上是什么毛,他说是牛尾巴毛。剧团老师笑了说,难怪短杵杵毛糙糙的。他抢了琴跑到坡上去了。

剧团老师对父亲说,应该送他读书,不读书不会有出息。父亲没吭声。

后来邹团长也劝说,要父亲送他去读书。邹团长说,以后的社会都是文化人的天下,不识字寸步难行!

邹团长是父亲最好的伙计。父亲答应了送三儿去读书。

那年他九岁。他提着一个缩布口袋,光着脚板,去小学校报了名。名字也是邹团长起的。邹团长说,老汉喜欢戏,三儿也喜欢戏,就叫个“文”吧!其时,社会上把唱戏的叫做“文艺工作者”,简称“文艺人”。三儿于是有了大名叫唐进文。

头两年在沟口的小学读,后来,县上要修水库,坝址在小学门口。学生只好到红卫小学去。红卫小学在县城东关,离家有足足十五里路。唐进文走了一年,脚板走出了厚茧子。

后来他找到了一条近路,从屋边山梁下去,过姚家湾,路程少三里。十二里路,天没亮就出发,打着火把。两把火把烧完,天麻麻亮。学堂的瓦屋顶在薄雾中隐现了,唐进文总是忍不住会放开喉咙唱几句。有时是汉调的“谢过母帅不斩恩”,有时又是弦子腔“母亲不要怒满腔”。他唱不全,就几句,反反复复的,一直唱到学堂屋拐角。

那时候,还有豺狼哩。他碰到过。大大小小七匹,站在山梁上,“狼”视眈眈盯着他。唐进文不敢走,和豺狼对峙。情急之中,他挥舞起火把,又唱起来。他唱《铡美案》中包公的唱段,“驸马爷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他也唱不全,就四句。也不晓得唱了多少遍,七匹豺狼终于慢吞吞地钻进山林子里消失了。也许豺狼是被挥舞的火把吓走的。但他却一直认为是他唱戏的作用。因为一唱起戏来,他就不怕了,恐惧就消失了。

转眼四年级了。有一天,放学后,田伯坐在了堂屋里。田伯也是父亲的好伙计。唐进文那时还不知道,田伯还是平利弦子腔的第四代传人。他只晓得他也是个唱戏的,戏唱的好,很受爱戏人的敬重。

那天田伯见了唐进文,主动挥了挥手,要他到跟前来。田伯喊着他的小名说,你莫慌,我问个话,你是不是真心想学戏?

唐进文望了一眼父亲,没有回答。

田伯说,莫管你老汉的,你说自己的想法。

唐进文就点了点头。

田伯说,好!你真心想学,就拜个师傅。我给你老汉说了,师傅我给你请,就是县城的吴朝礼。

唐进文望着田伯说,田伯,你教我吧!

田伯说,你学器乐吧,器乐好!再说,你学唱腔的条件不够。

唐进文想,器乐就器乐吧。高高兴兴答应了。

拜师的时候,父亲请了一桌客。除了田伯和吴朝礼外,还有剧团的几个老伙计。父亲要唐进文给师父磕头。师父阻止了。师父说,现在不兴这了。父亲不答应。最后还是邹团长和田伯解了围,让他给吴师父鞠躬。唐进文鞠了躬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给师父磕了三个头。

正式学艺时,他还在红卫小学上学。师父那时住在电机厂。从学校到师父住处将近四里地。唐进文每天中午放学后,跑到师父那里,学两个小时,要上学了,又跑回学校。跑了一学期,唐进文瘦了一圈,变成了个又黑又瘦的猴子。父亲心疼了。他带着唐进文,在西直街找到一个甜食店。父亲和老板商议了半天,达成协议,让唐进文每天中午的时候到店里来吃一个烧饼,等到下年麦收后,给店家还两担麦子。这样唐进文中午不再饿肚子了。那一个烧饼支撑他学完了弦子腔的“一字二流苦贫打草惊殿”的伴奏。

吴师父是平利弦子腔有名的器乐师,一个人同时能拿四样乐器伴奏,最擅长弦胡,唢呐,叶子,锣。吴师父演出一回,能得一升苞谷。一升苞谷活命是不够的,吴师父的生活处处捉襟见肘。尽管艰难,但却不收唐进文任何费用。师父说,戏啊,也是一种日子哩,你喜欢就学,当不了饭吃,活不了命,但能活人哩。

唐进文十多岁了,但他还是不懂。他问师父,活命不就是活人吗?

师傅闭了眼说,活命是活命,活人是活人,是两回事情哩!

唐进文以为师父后面还有话,可是师父却睡着了。

跟着师父学了三年。他学会了打鼓。打出来的鼓声就像是点燃的千响钢鞭,又脆又响。

他还学会了打钩锣。懂家子里面都知道,锣里面最不好打的就是勾锣。只要勾锣会打了,其他的锣就会贯通。勾锣讲的是脆,亮,净。要做到这三个字,一要腕力,二要准头。这说起来简单,但没有三年的狠功夫是做不到的。功夫怎么练?先是敲砖面上画的圈圈,圈圈小到一个点的时候,就改敲筷子头。将一根筷子浅插在墙上,用锣槌敲打,直直将筷子敲进墙里去,一点也不能偏斜。功夫到家的人,只见手翻抖,筷子就全进去了,只剩一点筷子头在墙面上。练这功夫,唐进文的手腕肿了三回。

很快,唐进文上中学了。中学的课程比小学紧多了,他不能再去师父家了。告别师父的时候,师父也说了父亲说过的“露珠”的话。师父说,一颗露珠养活一棵草,一门手艺养活一个人,唱戏不是手艺,活不了命,但能活人哩。

唐进文咂摸师父的话,又和父亲的话比较,他觉得两个人的话好像是一个意思,又好像不是一个意思。区别在哪里呢?他不找到答案。

初中毕业后,唐进文回了家。当年包产到户开始,他一直放养的牛被分下去了。唐进文一下子失业了。他茫然无措,常坐在院子里对着山坡坡吹唢呐。有时候也拉胡琴。无论是唢呐还是胡琴,都满含着茫然和惆怅。

有一天,他正吹唢呐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父亲那时在区农具厂上班。父亲听了他吹的唢呐后说,去农具厂吧,那里正在找开拖拉机的人哩。

唐进文说,我不会!

父亲说,啥都是学会的,那才是活命的手艺!

唐进文听明白了父亲所说的“那”所包含的含义。那一刻,他懂了父亲关于“露珠”的话。人先要活命啦!露珠能活一棵草,唢呐养活不了一条命啊!

唐进文长成为一名帅小伙了。他不但是一位熟练的拖拉机手了,也是一颗星了。在区上,他吹拉弹唱的表演功夫,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只要有文艺活动,都少不了他。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农村户口的问题,他和一位姑娘的恋情遭到了姑娘父母的强烈反对。同样因为户口,他的工作没有转正的希望。尽管他是工作骨干,还是区上的文艺骨干,但都帮不了他。每月的三十块钱,不够他个人花销。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唐进文更深地体会了父亲的话。

为了阻断恋情,姑娘的父母将姑娘调走了。就在唐进文陷入到痛苦中的时候,部队来征兵了。他毫不犹豫报了名。很快,他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新兵训练结束,他们上了封闭的火车。火车向南开了一天一夜。到了营区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云南。

那一年,中国对越自卫还击战还在持续。各军区在进行轮战。唐进文和他的战友为参加前线轮战,在文山进行训练。训练紧张而又艰苦。好在他从小劳动,身体素质好,三个月的实战训练下来,不少战友都脱了一层皮,他却应付自如。训练间隙,他展露出的文艺才能,得到了领导赏识,让他参加了宣传队的联合演出。

宣传队有一把二胡,弓弦皆断。唐进文却如获至宝。他寻了一截钢筋将弓接上,又寻了钢丝将弦续起,就开始演奏。他的演奏赢得了战友们的掌声,而他演奏的二胡又让战友们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但有二胡的军旅生活,让唐进文咂摸出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滋味,活命和活人的确是不一样的哩!

有了感悟的唐进文,感觉到一种力量在生长。他更加刻苦训练,不断提高战术能力和水平。在奔赴战场时,他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为了鼓舞士气,旅政治部成立了战地文艺演出队,在战斗间隙演出。炮声响起时,唐进文是一名勇敢的装填手,炮声停下时,他又充分发挥他的文艺特长,积极参加业余演出。他的笛子、二胡、唢呐以及口琴演奏和伴奏,让一线二线的战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利用炮弹壳充当打击乐器,不但敲出了铜锣的声音,罐上水后,还敲出了不同音阶,奏出了《血染的风采》。战友们夸他是个文艺天才。在夸奖声里,唐进文感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对他生命的充盈和滋养。

1986年的夏天,唐进文所在的阵地爆发洪灾,道路冲毁,桥梁垮塌,后勤补给不上。艰难时,他们一天只吃一个土豆。危急时刻,唐进文主动请缨,和几个战友一道去军需处运粮。

阵地到供应处来回一百多里,还要穿越四十里的炮火区,稍有不慎,就会牺牲。面对危险,唐进文和战友没有畏缩,跋涉了一天一夜,硬是将粮食从供应处挑了回来。回到阵地的时候,他和挑粮的战友成了泥人。他们没有讲述他们所经历的艰险,但坚守在阵地的每一名战友都想象得出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洪涝后的南方山区道路的艰难,和穿越炮火区时的危险。

同年10月,一份电报从云南前指辗转送到正在阵地上的唐进文手中,“母亲病故,望儿速回”。

电报是连指导员递到他手中的。指导员说,本来准备等你从阵地下来后再告诉你的,但你是党员,我也晓得你的性格,觉得不需要隐瞒,你会处理好的!唐进文含着泪将电报揣进了怀里。

傍晚,营教导员来到猫耳洞,对仍然沉浸在悲伤的他说,老乡,来!我们给老娘烧点纸,祭拜一下!二人对着北方跪下,点燃用报纸剪成的纸钱。唐进文将眼泪忍在眼眶眶里,没有掉下来。教导员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莫憋着!他摇了头说,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硬是将泪水憋回去了!

轮战结束后,唐进文荣立了三等功。被授予上士班长,代理排长。但第二年,部队改制,他结束了四年的军旅生活。

复员后,唐进文安置在县商业局的一个企业上班。干了四年,企业在改革的浪潮下越来越不景气,最后只好解体。唐进文再一次站在了生活的路口上。何去何从?他看不到方向。

袁敦伦在县剧团当过领导。在剧团的时候,就认识唐进文,也看到了唐进文的文艺才能和他对文艺的喜好。他们成了忘年之交。企业解体后,他见唐进文一时没了着落,就对唐进文说,你喜欢文艺,也有基础,但你文化不高,应该去读书!

唐进文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连工作都没着落了,还去读啥书呢?

袁敦伦说,你想不想嘛?唐进文听出了话里有话,忙说,想啊,怎么不想?

袁敦伦说,要是想,我这里刚好有一个进修名额,只要你单位同意,把介绍信开来,你就去考!

唐进文立马说,好!我去找领导,开介绍信!

唐进文半刻也没犹豫,小跑着就去了商业局。局领导正为他工作伤脑筋,听说他想去进修学习,很爽快同意了,只是告诉他,每月只能发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其他的工资可是一概没有了。

单位还给生活费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哪里还想到要工资?唐进文感激不尽的把报名手续办好,然后关在屋里复习了一个月,考上了西北大学经济管理专业的进修班。

那一年,他不但已经结婚成家,而且还有了一双儿女。他本来工资就不高,也无积蓄,现在再去上学,一家人的生活咋办呢?唐进文的爱人愁出了眼泪。

唐进文也愁,但他没表露出来。他对爱人说,怕啥?单位每月给我三百块钱哩,我给你们留两百,我用一百,够生活就行了。

一百块钱的生活费让唐进文体会到了无钱的窘迫。他节省到了极致,但一个月的最后几天,仍然还是要饿肚子。他深深体会到了秦琼卖马的被迫和无奈。他找活干。给饭店洗盘子。还在边家村一带捡酒瓶子。为一个酒瓶子差点打架。他处处寻找机会,想找一个既能挣到生活费,又不影响课程的活。

机会总是眷顾有心之人的。有一天,在太白商厦后面,他看见一位姑娘正在整理一堆纸板。有一些装订很结实的纸板,姑娘拆解不开。唐进文也没多想,就去帮忙,三下五除二将纸板拆解开了,又帮着将纸板码放整齐。做完了,姑娘问他是不是收纸板的?

唐进文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是。

姑娘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后说,我以为你是收纸板的呢。

唐进文赶忙说,这些纸板我可以收吗?

姑娘说,可以啊!你要是收的话,我这里还有不少呢,每天都有。

唐进文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他高兴地说,我来收,你莫卖给别人了。

姑娘说,好,你先将这些纸板收走。

唐进文急忙给姑娘付纸板钱,可是掏完了所有的口袋还没凑够五块钱。他尴尬地说,我,我把学生证押给你吧!纸板一卖,我就把钱送来行不行?

姑娘看了他的学生证后,敬佩地说,你还是个大学生啊!怪不得素质高!好!车你也不用找了,仓库有架子车,你先用,一会儿给我还回来就行了。

唐进文高兴得脸都红了,忍不住激动地给姑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没想到,姑娘也下意识地给他还了个军礼。两人都当过兵啊,战友情一下子把他们的关系拉得更近了。

唐进文好运气来了,他不但全揽了太白商厦的废纸板,女战友还给他联系了另几个商场的生意。一月下来,唐进文不但生活费绰绰有余,还给家里寄了200元。

学期结束的时候,唐进文积攒了一点钱。为了感谢班主任对他的关爱,他特意找了个酒店请班主任吃饭。

班主任是一位大学才毕业两年的姑娘,年轻漂亮,学历高,唐进文打心眼尊敬她。班上的事情,唐进文平时也积极协助了很多,因此唐进文真诚邀请时,她畅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是在一个小包间吃的饭。喝了点酒。唐进文话多起来。他向班主任讲了自己的经历。讲到小时候的苦,讲到对文艺的深爱,班主任感叹又感动。说到经历的战火,班主任又顿生崇敬。最后说到捡垃圾凑生活费的过程,班主任又禁不住唏嘘。一顿饭吃到午夜时分,两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班主任说,唐进文,你给我唱一段吧!

唐进文就唱了一段《坐宫》:“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又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班主任听湿了眼眶,还要听。唐进文就又唱弦子腔,唱陕南民歌花鼓调。到后来,两人似久别重逢的朋友,一醉方休。

第二次吃饭是班主任请客。那已是第二学期了。唐进文的废纸板生意已经拓展到大学南路的几个商场和超市了。战友还帮他联系了西安水司的一批废品业务。班主任说,你那个废品生意太耽误时间,影响学习,我给你联系个业务,做成了,你就可以专心学习了。

班主任联系的业务是为西北变压器材厂供应板材,为期三年。合同签下来,唐进文连夜跑回老家联系货源。班主任又为他筹集了一笔不菲的资金。一切想象不到的顺利。这一单生意,让唐进文顺利完成了学业。

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希望唐进文留在西安发展。从班主任殷切的话语和深情的眼中,唐进文读懂了一切。他含着泪为班主任轻声哼唱了《铡美案》中一段唱词:“曾不记你我结发后,我受苦供你把书读,织麻纺线理家务,抓儿养女孝父母,终朝每日泪长流,你和新人贪欢笑,不粘旧人放声哭。无情无义真禽兽,你有何面目出人头。”

唐进文唱完,班主任什么都明白了,哭得泪流满面。

学习结束,回到家乡后,商业局已是散架的破楼,连工资也发不出了。咋办?还是要先解决活命的问题。唐进文不等不靠,回家开了个小店,卖小吃和生活用品。维持了几年,难以为继,恰好上面有政策,他又重新安置到经贸局上班。他加入了民间的汉剧班和弦子腔社。下班后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这两个班社里度过的。

2006年,他提前离岗了。除了帮爱人经营小店外,他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他参加班社演出,自己花钱添置器材和道具。

2012年的一天,平利广电局的书记黎盛勇给他打电话,要他到办公室来说点事情。黎盛勇是平利的文化名人,又是政府官员,也是他敬重的人。唐进文急匆匆去了。

见了面,黎盛勇开门见山地说,老唐,平利民协的事情,你来弄一下行不行?

唐进文感觉有些突然说,怎么弄啊?我可没想过这事。

黎盛勇就给他讲了一番民协方面的情况,说平利民间文艺这一块,有潜力有渊源又有社团活动,需要将他们组织起来,才能更有力量,更有生气,才能走出去。

黎盛勇的一番话,让唐进文的血沸腾起来,他的军人本色出来了,他把黎盛勇的话当做了任务接下了。半个月后,唐进文出任平利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担任主席后,第一件事是配合省委宣传部、电视台拍摄电视纪录片《大秦岭》里面的楚长城。

《大秦岭》是一部系列纪录片,楚长城平利段是通过一个弦子腔班社,一年四季,走村串户的演出,来展示楚长城下人的文化生活和日常。唐进文在该片中任执行导演,任务是将弦子腔班社的人员组织起来,每天实打实到各乡村演出。十几个人,三个多月,除了生活和车船费,再无其他费用。

一开始,有人就打退堂鼓。班社的人员都是业余爱好者,大都没有固定生活来源,平时靠打工养家,演出都是空余时间参与。现在要整天累月来搞,又没一分钱工钱,不乐意是正常的。要活人先要活命哩。他给大家讲,只要参加演出,保证顿顿都有好饭好菜吃,生活没问题。活命了就要好好活人。拍电视片是把我们弦子腔演出记录下来,给外面的人看,给子孙后代看,这是多大的事情!多光荣的事!名扬四方,名垂青史啊!还能计较钱吗?倒贴钱都找不到的好事,还不愿意?活的什么人啊?

唐进文的说道,让班社的人服了。三个多月,大家任劳任怨地按导演的要求完成了演出任务,获得了全体拍摄人员的好评。

纪录片拍完后,唐进文静下心来,筹划自己的工作思路。他以弦子腔班社为依托,团结各路演出人员,进行有规模有安排的演出。那一年,他们下乡演出了36场。同年,他又数次跑西安,争取资金,出版了平利首部民俗书籍《平利民俗辑录》,填补了平利的一大空白。

2012年腊月,唐进文站在龙头村的桥头上,望着刚建起不久的农耕文化园发呆。为和村名融合,农耕文化园的建筑造型设计成为了一条昂头巨龙。那天正好飘着大雪。大雪纷飞中,农耕文化园的那一条巨龙恰似要腾飞起来。

这一景象把唐进文看呆了,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平利有“二月二龙抬头”的民俗,但活动一直很少。有现成的场地和盘旋的巨龙,为啥不把“龙抬头”的民俗活动搞起来呢?

想法一经冒出,唐进文马不停蹄去找人商议。很快方案定了下来。上级部门正在为宣传推介龙头村的旅游动脑筋,一看方案正好适合,很快批准了。

2014年,一场盛大的二月二“龙抬头节”在龙头村展开了,从祭龙头到游龙,又到民俗演出,民协全程操办。活动中,仅游龙一项,参加的人员就达四百多人。狮子龙灯采莲船,腰鼓连钱器乐班,全都上了场,堪称平利民俗的大展演。

“龙抬头节”后,唐进文趁热打铁,又做出了清明节的“女娲祭祀大典”的活动方案。

清明节那天,活动如期举行,同样获得了圆满成功。影响不仅辐射到其他县市,还吸引了湖北的不少人赶来参加。

两场大型的活动办下来,唐进文看到了民间文艺文化的无穷潜力和焕发生机的路子。他进一步整合队伍和人员,成立了专门的演艺公司。那年的建党节,他们在平利的女娲文化广场,进行了首场演出。演出的质量让专业人员赞叹。

这一年,他们演出了四场,场场都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这一年,在他的策划和主持下,历时九年的《平利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终于付梓,由三秦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使得这项文化工程终于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2015年,扶贫工作开始了,唐进文组织民协成员积极投身扶贫工作。他们送戏下乡,从每年“中国扶贫日”那一天开始举行首场演出,然后巡回贫困村演出,连续演出六年。

除大型的文艺演出外,唐进文的民协还代表县上参加了多次的省市演出。他所领导的民协队伍也不断壮大。现在县级会员已经超过了126名,省级会员40名,国家级会员6名。他本人被吸收为中国民协会员后,2017年又被选为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2018年,他又成为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民俗专家库的专家成员。唐进文成了一名影响不小的文化名人了。

2020年,疫情过后的重阳节,平利民协承办了“我们的节日·中国(平利)重阳民俗文化艺术节”。艺术节由中国民协,省文联,省民协与平利宣传部共同主办。中国文联和中国民协的领导及著名的民俗文化专家会集平利,观看民俗表演,体验民俗,举行文化论坛。平利民协的工作,得到了所有与会人员的好评和高度赞扬。这是平利县首次承办的国家级文化艺术活动。平利民协火了,唐进文火了。

那次活动结束后,唐进文回老家去了一趟。

沟里路通了,车能开到老家院子。但他没有开车。

父亲还住在老家院子里,已经九十岁了,身体还硬朗,就是耳朵不好,听不成戏了。唐进文这次回去专程给他送助听器。

父亲似乎知道他回来,早早站在地坝坎上迎接他。唐进文将父亲扶到阶沿的椅子上坐下,给他戴上助听器。

父亲笑了,点着头说,听见了。

唐进文说,那我给你唱一段《大登殿》?

父亲说,不听!

唐进文说,为啥不听?

父亲说,你不好好过日子,硬要弄那些活不了命的事。父亲在埋怨他,却又露着笑容。

唐进文笑了。唐进文说,我记得你说过,一颗露珠养活一棵草,一门手艺养活一条命。唱戏不是手艺,养活不了命。

父亲眯着眼说,所以你莫唱了,唱我也不听!

唐进文说,你那话是往年子的话,这个社会不适用了!这个社会好,啥都能活命!而且我师父说了,活命了,就要好好活人哩。

父亲眯着眼不做声。

唐进文接着说,我现在明白了师父的话,我的那个爱好其实不是活命的露珠珠,是我活人的露珠珠,能让我好好活人哩!

他的话说完,父亲睁开了眯着的眼。父亲说,你说得对!你给我唱吧,我听!

唐进文哼唱起来。阳光正好,山坡上的树叶鲜艳,像花儿一样让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