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读书

探索的历程

□ 秦兆基

陈平军先生的散文诗创作,一直在我的视界之内,看着他从《边走边唱》《好好爱我》写到《心语风影》,直到最近寄来的书稿《紫阳书》,前后垂三十年。“三十而立”,是一位作家由摸索逐渐走向自树的阶段,从人格精神到艺术技巧。

《紫阳书》确实使我看到,在他过往散文诗作中没有呈现过的东西,或者是作为潜质、隐性存在,并未显露出来而为读者感知的因素。这种新变使人欣喜。

《紫阳书》,顾名思义,是在紫阳这方土地上书写的,或者说,是为这方土地上所曾有的和现实存在的一切——山岳、河川、建筑、物产、风习、观念形态、活着的和已经逝去的人们:家人、亲人、认识的和未必认识的人——而书写的。就这点而言,陈君已经不再执着于书写生于斯、长于斯的白果村、那所执教过的小学,那个可以视为历史见证的“端坐在白果村底部的石磨”,他从城里自己栖身的泗王庙巷走出,或进入陈家老院,面对“超越宿命迁徙”的先人,心生愧意;或去向汉江之滨,品赏错落有致的吊脚楼;或来到徐家老宅,寻绎它的前世今生;或与东城门对视,也算得上“相看两不厌”;或历数瓦房店镇曾有过的会馆群,吊问沦落异乡不得归去的亡灵;或为了寻觅育婴堂的遗迹,去向泰山庙,理出有关愚人溺婴和善人救赎的那段历史;或去悟真观,拜谒紫阳真人;或盘桓在大排档、钟鼓湾,在烟烧火燎、划拳痛饮,品尝“三转弯”“麻辣串”中,历练世情人生。陈君的足迹似乎还不止于此,在巴水、汉江间,望云起云飞,看浪花,登神峰、凤岭,俯瞰紫阳大地,神驰文笔峰,汇总起来,一方面,从相对闭塞的山村走向灵动的诸水汇集、数省鸡鸣相闻的城市,散落的山川、村落和种种历史留存;一方面,从熟稔的村民、亲人、天真的孩子走向市民、乡民,从他们的行为、话语走向心灵深处。

陈平军的诗笔既著录紫阳这方土地上涌现的孝老养亲、助人为乐、敬业奉献、诚实守信、见义勇为的先进人物,留存普通人历史;又从一些习见的镜头中写出人们精神猥琐、素质有待于提高的一面,泗王庙巷扫地的老大爷对乱抛垃圾者一复一日的咒骂,麻将馆走出的老头、老太牌局得失的感慨,低头一族的学生妹、打工仔在手机麻将游戏中的沉迷。陈平军着眼下乡工作的经历,在精准扶贫大趋势下,扶贫工作队员的作为和贫困户的改变生存状态强烈愿望的一面,又写出某些农民积久形成的贪心、狡诈,卖弄小聪明的一面,子女在城里有豪车豪宅,老人还想再沾一点扶贫款去修老房,比穷、嗑穷,以穷为荣,作者的笔刺向我们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民粹主义残留。文学承担的精神启蒙的使命依然存在。

走向历史的那端,不止于行走,在过往的陈迹中怀想,还在于从文献中搜寻。视线比《心语风影》走得更远,从落脚到紫阳的近柤走向江州聚族而居的先祖,被大唐僖宗褒奖为义门的,历数家族经历几个朝代中发生的传奇:人的、动物的,描述在宋仁宗敕旨下大家族被迫分崩离析的情景,《家谱记》就是这段历史的诗化演绎。一切真的历史都是当代史,相因、相续、相承的传统与现实,期待着在陈平军的散文诗中会有着泯然无痕的结合,实现更为完美的抵达。

“探索” 与“求变”,不止于题材范围的扩大,立意的新颖,还在于表现方式的求新、求异,也就是“陌生化”的追求。

首先,是结构求变。在陈平军以前的散文诗中,往往有将笔墨过多集中于一点,用笔过重的地方。散文诗和写意画一样,细部与整体、意笔与工笔,要搭配得当,要做到“疏可走马,密不容针”。《从泗王庙巷进出》《瓦房店吊脚楼》,很能显现陈平军结构经营的孤心苦诣,可谓纳须弥于芥子。“二重唱”也不失为散文诗结构方式的创新,每首散文诗前面有一首诗或者叙述性文字,类似旧体诗词的原作与和作、诗序与诗作的关系。文学作品最好是不要只听作者一个人在叙述或吟唱,这种散文诗前加上一段他人的诗文,称得上是一种“复调”。

其次,是修辞——广而言之曰话语方式求变。《紫阳书》的笔致似乎放得开了。诗人只有懂得放纵与节制的统一,懂得什么场合该“惜墨如金”,什么场合该“泼墨如云”,才能创制出完美的画幅来。陈平军《在白鹤村徐家老宅烤火》中,有着很精彩的文字:

不过一切演绎都会经过黑漆漆的夜晚的过滤,黑黢黢的“大烟筒”里黑黢黢的火炉坑、黑黢黢的罐大钩、黑黢黢的管家婆、黑黢黢的吹火筒……火炉坑上黑黢黢的腊肉,竹楼下挂着的黑黢黢的大巴山人一生黝黑的时光,最终从大烟筒里化作一股青烟,在石瓦屋顶上飘摇,久久不愿离去。

这段散文诗连用八个“黑”字,一开始“黑漆漆”,继而六个“黑黢黢”,最后一个“黝黑”。查一下字典,“漆漆”“黢黢”“黝”,都是形容黑的,并无程度上的不同,但经过陈平军一组合就很有意思了。一则黑漆漆,使人联想起漆,一切夜的涂抹,有象征意味;一则漆与黢韵母分别为“ī”和“ǖ”,前者为齐齿呼,后者为撮口呼,黝韵母为“ǒu”属开口呼。试着读一下,你就会从口型的运动中体会出诗的声韵美。

紧接下去的一句,似乎更有意思:

这一切都逃不过石板作为判官的眼光,脸色铁青,传递有关生命密码的高深。

惜墨如金,用青石板来见证这六百年老屋的沦沉,顿挫有力。

再次,是手法和风格求变。前面所说的选材、立意、建构、修辞,都属于手法范畴。而风格,是作家艺术个性最高体现,陈平军在艺术创作尝试中逐渐走向定型,他不疲倦地写紫阳,注意作品打磨,显现出他个性中的执拗;探索和求变显示他的艺术勇气和创新精神,乡土气和不肯止步,是艺术家气质中最可珍贵的,也是陈平军君的风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