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骏骊

《佟家大院的女人们》这部非鸿篇却可以称为巨制的大作出自陕西作家之手，无论如何和一个居于秦岭之南的女作家联系不起来。其叙事风格、描写手法、讲述技巧，颇有苏童、池莉之味道。这是我读完梁玲新著长篇小说《佟家大院的女人们》的初步印象。

随着新中国成立，曾经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被推翻，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昔日诸多显赫人物、世袭家族已灰飞烟灭，尘封于历史长河之中。然而，他们世代生活过的土地，及其土地上的高山、河流、树木、花草、宅院如文化符号一样，记录着某一家族，包括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前人、今人的陈年往事、时代故事，如史料般留在了社会，留在了民间，留在了历史。

这，就是《佟家大院的女人们》的现实意义。

作者将故事起源时间放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故事发生地是陕南秦巴山区、汉江两岸的大河镇清风村。从佟家大院老爷佟承德为儿子佟方平少爷八抬大轿迎娶大河镇诊所掌柜之女云香兰的盛大队伍和隆重场面开头，一股浓郁的地域风情、风土、风俗便迎面扑来。始料不及的是，新婚洞房花烛夜当晚，新郎少爷佟方平不辞而别。天亮后，云香兰变成了少奶奶佟云氏，开始了孤灯清影的寡居生活。为佟家大院的第一位女人的悲悯、悲情、悲剧命运和结局埋下了伏笔。

云香兰年轻貌美、知书达理、气质高雅、热爱生活、恪守妇道、勤劳善良。她与早年丧妻、鳏居多年、饱读诗书、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佟家老爷佟承德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地由佣人丫鬟伺候着生活在同一个大院里，虽保持着相当距离，但儿子佟方平停妻再娶，让佟承德对儿媳产生内疚与怜惜，进而有了父爱、亲爱、眷爱、怜爱，“说来复杂，却也简单，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儿像二黄戏舞台上，生角对旦角的感情”。而云香兰也对佟承德产生相依为命的感情。因一次老爷酒醉误将云香兰当作已故太太拥抱亲吻，使19岁的云香兰初次感悟到男女肌肤之亲和男人的固有气息，事后相安无事，只是佟老爷一改过去除了佣人李妈可以进他书房收拾房子和送夜宵的家规，允许儿媳云香兰直接进他书房送夜宵。云香兰也理解公公饮酒迷乱，不足为怪，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该干啥干啥。云香兰依然晚上去花园散步，有次老爷佟承德在外醉酒，看见荷塘边的云香兰，眼前又出现了亡妻的影子，从未有过男女之欢体验的云香兰，翌日，尚在幸福、回味、甜蜜中的云香兰去书房看佟老爷，佟老爷却在一大早出门去坟地向已故太太忏悔并求她海涵他酒后失德，醉酒乱性。生活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在云香兰心里起了波澜和心结。但封建礼教、封建家教却使她无所适从。

不久，云香兰发现自己怀孕，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想尽一切土办法在家里堕胎，但最终还是生下一个女孩，佟承德为女孩取名婴宁。少爷佟方平长期不回家，一夜之间佟家添了人口，是非及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村人都议论孩子是老爷佟承德和少奶奶云香兰的，背地里谴责他们悖了人伦、坏了纲常、乱了乡风。郁郁寡欢的云香兰在30多岁病故。

佟家少爷佟方平在省城读书，受新文化思想影响，他是一位不满封建包办婚姻，在新婚之夜一去不返的进步青年，在父亲逼迫下回家成了亲，是云香兰名义上的丈夫。他是地下党，在外从事学生运动和革命工作，与志同道合的女同事刘晓洁以夫妻名义做掩护进行党的秘密工作。先后发展农民党员、成立农会组织、发动农民武装，并配合红二十五军在陕南开展对敌游击战争。两人情投意合、互相倾慕，但还未来得及彼此吐露爱意，因叛徒告密，佟方平与300多名红军伤员和群众牺牲在战场上。

刘晓洁和云香兰都生活在民国时期，但境况截然不同。严格地讲，刘晓洁也算是佟家大院的女人。小说结尾，刘晓洁从北京赶到清风村，重新修缮斑驳衰落、破败不堪的佟家大院，与佟家后人甄囡囡一起为平反后的革命烈士佟方平迁坟，为全书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佟承德与云香兰生下的女儿佟婴宁，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解放后的佟家被划为大地主，土地被分给没有土地的贫雇农，大院也一分为三地分别由几户农民、佟家原来的佣人夫妻及佟婴宁分前、中、后院居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佟方平被打成反革命、叛徒，婴宁受连累回村参加劳动，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不是被批斗就是接受劳动改造，还受到村上光棍流氓德仁的屡屡欺凌。繁重的农业劳动没有摧垮婴宁，艰苦贫穷的生活没有累垮婴宁，而文革的氛围却时时折磨着她，击垮了她。她有“反革命”家属这顶大帽子，任凭她多么顽强、丈夫甄承祖对她如何体贴、医生舅舅怎样千方百计给她治病，佟家的第二代女人婴宁因困苦迷茫抑郁患肺结核，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婴宁和丈夫甄承祖生的孩子甄囡囡，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她，是佟家大院的第三代人和第四个女人。她秉承祖辈、外祖母云香兰、母亲佟婴宁给她留下的唯一祖传家产一本古籍《论语》，勤勉读书、修身养性、学做好人。大学期间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让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的同学刮目相看。他不相信外公（实际上是舅舅）是反革命，层层上访反映情况，终于在同学周鼎帮助下找到外公当年的战友作证为外公平反昭雪。毕业后，学校让她留校，她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家乡，并将那本具有文物和史料价值的、发黄的线装《论语》捐赠给了他的母校大学图书馆。她在农村学校当教师，后因成绩突出，被调到县教研室。同时，大学同学周鼎也放弃大城市舒适的工作环境，来到县博物馆甘愿从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做起。周鼎是囡囡舅舅战友老革命的后代。周鼎为囡囡而来，囡囡在收获事业的同时，也收获了完美的爱情。

全书以佟家三代四个女人不同时代发生在佟家大院的故事，为读者揭开了陕南大户人家和普通民众的生活画卷。看似诉说佟家的家族史，实际上是在讲述我们中华民族的苦难史、进步史、发展史。因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佟家大院女人们的故事，就是中华民族女性的故事缩影。作者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热爱生活。故事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写起，将佟家的历史追溯到明清官宦、大宅深院、以儒商佟承德为切入点，解读诗书传家、耕读传家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落笔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跨度半个世纪。在这漫长的时空里，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红军长征、西安事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合作社、人民公社、文革、改革开放等重大事件，都被作者通过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矛盾纠葛加以展开和表现。书中的主要人物形象生动、个性鲜明、跳出纸外，跃入眼前。

作者时时处处将秦巴山水加以描摹，把山区环境加以描写，拿重大事件加以雕琢。善用短句干净利落，没有废话铺陈叙事，章节段落过渡自然，所有故事衔接得当，让读者感觉到作者好像就是故事现场的目击者一样，折射出作者深厚的观察能力、扎实的文字功力、娴熟的写作定力、非凡的艺术张力。

文中对婚丧嫁娶风俗的细腻描写、一年四季更替花草虫鸟风景描写、许多饭食的做法、中药配伍处方的开具、农民集体劳动的场面、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男女青年的爱情瞬间、反面人物的塑造等，都做了精致、精细、精准的刻画。尤其是偶然出现的陕南民歌、解放区的流行红歌，包括陕南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杆杆酒，都恰到好处地做了艺术处理和艺术再现，使作品富含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域特色。

综上所述，《佟家大院的女人们》既是现实主义小说，又是红色题材作品。作家梁玲自谦这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她凭自己多年对秦岭深处石刻精美、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红墙碧瓦、砖雕木刻明清建筑群落、古式石板村落、旧时深宅大院的喜爱，塑造了一大打鲜活人物形象，通过一个家族或者说家庭的兴衰变迁，折射出时代和民族的精神进步，反映了国家的沧桑巨变。

《佟家大院的女人们》构思新颖，未落俗套。在佟家三代女人身上，读者一次次地替书中的人物命运揪心，一回回地被书中的女性品格打动，一阵阵地为佟家的衰落掉泪。仿佛这种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这些人物就是我们的姐妹，这个村子就是我们的村子的感觉。读来荡气回肠、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更显明的艺术特色在于，这部书的镜头感、画面感、风景感很强，人物对话自然流畅，人性挖掘入木三分，就如剧本一样拿去就可以拍摄电影或电视剧。若如是，则善莫大焉，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