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健春

他说他一生坎坷多舛,时乖运蹇,五起五落。

上世纪四十年代降生,引以为傲的是平利县有史以来第二届高中毕业生,大贵区一九六二年三个高中生之一;恼火的是不该姓黄,每每有人介绍,总说他是黄世仁的“黄”,因为他家是地主成分。正因如此,虽然是村里、区里乃至县里少有的文化人,仍得像缩头乌龟似的藏着掖着夹着,因为那时“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出校门后,他跟辛劳的农民没区别,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十年间,夹缝中生存,成庄稼地好把式。

转机在七四年,乡里扩大办学,设立初中班,他被召回担任代理教师。这一“代”,连送三届毕业生,成了学校顶梁柱,毕业班语数非他莫属,还兼体育和全校出操指挥。正当事业蒸蒸日上,飞来横祸不偏不倚砸中他,老黄至今记得,那是一九七七年上学期的一天下午,他正在校门房看报纸,一位群众神秘兮兮拉他到宿舍,掏出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请他斧正,一问是检举信,他如触电,吓得打激灵,摇头摆手往后缩,这几年,地主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唯有小心诺诺、任劳任怨,才有今天,哪敢掺和这些?来人无奈,自找台阶:把你手里的报纸借我看看,总可以吧?他说,没问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让人没想到的是,来人将检举信抄写到他送的报纸上,当大字报贴了出去。此事惊动区公所,专案组稍一查,黄永益浮出水面,有人看见贴大字报的人头天找了他,两人在房间嘁嘁喳喳嘀咕半天,大字报用的是柳林学校的报纸,报纸左上角有黄永益亲笔签名,铁的证据摆在那里,他纵有一百张嘴也难撇清,幕后操纵不是他是谁?好个地主崽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领导一句话,他卷起铺盖从学校“滚”了出来。

再次翻身真的要感谢好时代,七九年全家摘了“帽”,八零年社员们推选他担任生产队组长,接着压担子当队长、大队长,这一年,他还光荣地当选了县人大代表,用老黄的话说,一年跳四级,空前绝后!八三年,再次“升职”,乡里抽他到乡政府作为半脱产干部,八五年调到文书岗位,成为乡政府的内当家。九十年代初,时兴干部领办企业,他被点将当了厂长,白手起家,摸石头过河,新厂刚有起色,政策有变,工厂停办,他再次变身农民。

俗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是能人总有用武之地,新一届村委会组阁,他经不住比他矮一辈的村支书软磨硬泡,只好屈尊会计一职。天性刚直独当一面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头上“紧箍咒”的解除,想法多多,怎奈毕竟配角,纵有浑身解数,还是施展不开,六年来,与村支书在工作中争争吵吵,不甘示弱,“战争”终于爆发,他俩众目睽睽扭到一堆了。事后,乡里有意袒护和稀泥,叔侄干仗属家务,各打五十,完事大吉。一根筋的老黄坐不住了,事情总有对错,你们不评判,我自己处理,他辞职不干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无“官”一身轻的花甲老黄,一门心思发家致富,相“妇”教子,他开垦荒地,兴桑植茶,千方百计发展多种经济,率先富裕的他盘下机构改革后无人敢问津的原柳林乡机关大院,办油料厂、机砖厂、养殖场,带动村民就近就地创业就业,原柳林乡文书办公室成了他的会客厅,乡长办公室他做了卧室,最让他得意的是儿女一个比一个出息,老大跟他办工厂,如今接任董事长,老二老三当了人民教师,十二子孙个个大学毕业,四个在读研究生。老黄说他苦尽甘来,却不会享,天生劳累的命,一天也闲不住,以帮人挖地锄草当健身锻炼,以走街串户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管“闲事”方式丰富业余生活。

转眼到了二零一七年,七十余岁的黄老依然朱颜鹤发,做好事、管“闲”事,加上家庭和睦,教子有方,他成了村里家喻户晓的成功人士,村里成立道德评议会,德高望重、刚直正义、热心快肠、说理服众的乡贤骨干队伍主任黄老又兼任了会长。在他的推动下,村里成立了红白理事会、禁毒禁赌会和文艺宣传队,村委会宣传栏开设了善行义举榜和曝光台,每季度评选孝老爱亲、敬业奉献、诚实守信、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先进和好婆婆、好妯娌、好媳妇以及需要点名批评的人和事。在一次道德评议观摩会上,取经学习的慕名者们算是见识了黄老的“主政”水平:参会代表在他的动员下,争先发言,对被评议的毫不留情,字字入骨、句句戳心、刀刀见血,让人脸红、出汗、如坐针毡钻地缝,黄老则精神抖擞,像披盔戴甲的将士,威风凛凛,目光炯炯,凌厉的眼神一瞥,被评人员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当然,评议会不是批判会,黄老清楚得很,他鉴貌辨色,评议会的激烈程度、节奏快慢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经验是火候把握很重要,既要严肃、严厉,还要严谨、严实,更要严禁、严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目的,人身攻击万万要不得,被评人自责、后悔、醒悟、痛下决心、坚决改正,会议就成功了。

黄老自嘲现在是“三无一有”产品,无职、无权、无钱,唯有身份证,我故意卖关子激他,你哪是三无一有?你一无所有!黄老一愣,忙解释,儿孙现在虽然没在身边,但个个孝顺,穿梭似的经常回家看他,怕我不信,左手掏出一个手机,右手又掏出一个,摆在我面前,故作嗔怪:他们有事没事给我打,我都懒得接!黄老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赶忙揭谜底:你无病无债、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私无畏、无怨无悔,你有房有地、有儿有女、有才有为、有胆有识、有头有脸、有福有乐。黄老笑了,抑制不住开心,自豪地告诉我,现在村里四个群众组织,他负责两个,都是义务奉献,黄老强调说他这个姓注定是堵敌人抢眼的黄继光的“黄”,是黄河的黄、黄山的黄、黄帝的黄,厉害得很!他要像他的名字一样,永远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我说,黄老,你哪里是时运不济?分明是好事多磨、五落五起、功德圆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