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文化周末

平实温情的纯然表达

——评《隐入尘烟》



于宁宁

在戈壁滩的荒漠里,新一春的麦穗又发芽了,燕子的歌回旋在空中,土地上生活的人,依旧在劳作。夜幕降临,笼罩着戈壁的闭塞,那是贵英点起的灯,照亮了丈夫回家的路。老四在荒芜的坟前点起了火,这是他悼念妻子,最质朴而单调的歌。推土机如一头莽兽,轻松推毁了一座城堡,那掀起的烟尘里,再寻不见桂英蹒跚的背影,也不再听得到老四和媳妇的笑语。如果人生无法从这悲苦的泥土里拔出双脚,那么:以爱的方式滋润这残破的命运,真的能换来那悲苦里的奖赏吗?

影片从驴棚的土窗开场,引出了这个爱驴的老四,在这个严冬里即将迎来自己人生的头等大事,和一个被人歧视且如瘟神一样的女人相亲。导演有意在构图的处理上,紧紧锁闭着两个人的世界,总是把他们置放在狭窄的空间中,这是对二人在现实生活中,身心所束的被排挤和被压迫的影射。而在简陋的昏暗里,却始终燃着一支微弱且暖黄的蜡烛,这是他们彼此心里仍然还在燃着的一份对温情的愿望。只是他们都太小心,只能在沉默里轻轻地等。老四带着贵英给已故的父母烧纸,告知他们自己已经成家的喜讯,那一刻起,老四便勇敢为贵英以后的日子,担起了一个丈夫该有的责任。接着,老四在那空旷且寸草不生的戈壁丘堆上,递给了贵英一个苹果。在这四野皆为荒漠的高处,丈夫对妻子的关爱和陪伴,就此宣誓了它的开始。

在影片的进程中,老四和桂英还有那头沉默的毛驴,紧紧地靠在了一起,这并不是命运对他们的绑定,而是在这破碎,沉重的日子里唯有的依靠。也只有这样,日子才值得继续活,也才有盼头。无论对于老四还是桂英,这来自彼此的关照,是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温柔。

导演不断地通过负重前行的驴车,来隐映出生活的沉重。然而,在这坑洼不平的黄土上,在简陋且干瘪的屋檐下,在那荒凉凋零的闭塞里,老四和贵英却在这苦难中,点亮了爱的光。寒冷的冬日里,在村口等着丈夫归家的贵英,从怀里拿出了仍然还热乎的瓶子,老四给妻子披上那新衣,这是他因着献血换得的“感激”。贵英怀里抱着的那盏灯,不仅仅照亮她和丈夫回家的夜路,更是她内心中悄然生起的火,生活从未拥有过如此的盼望。

这个刚刚组建起来的家庭,没有爱的宣言与见证,也没有任何俗成里该有的仪式和隆重,这仅仅是两个人决定搭伙把日子过下去的一趟旅程。寄居他人的房子即将被拆除,意味着在这荒凉的黄土上,必须重建新的归宿,这并不仅是命运艰难的体现,而是老四和桂英在这贫瘠且悲苦的生活里,所必须去撑起的尊严。

影片在这一部分,花了大量的镜头画面去展现从无到有的过程,展现在一片破败里的重建和新生:在倒塌的废墟间、在破碎的瓦砾上、在空旷且无依的黄土深处,不仅溢出了春天的翠色,还在那简陋的土屋里,装满了星空般的温柔,这是对新生命即将孵化而出的祝福,也是老四和桂英之间,最动人的浪漫。这是影片里非常特但又极为质朴的一种意味,它与现代社会里所熟悉的仪式感截然不同,没有刻意去营造的气氛,也没有为了表达爱意而设计的形式,而是在一个暴雨的夜里,两个人为了守护建造房子的泥瓦,全力以赴的过程。

导演深知在生活的深处,还必然有人在苦难中叹息和承受,但他却在苦涩和贫瘠里,发现了一种特别的浪漫:这是早已经令人所陌生的一份质朴,平实的温情最纯然的表达,两个人在暴风雨中绽开了傻呵呵地笑,老四用一根布条把贵英拴在身边,躺在夜空下的屋顶上乘凉睡觉,还有那始终要贴上土墙上的喜字,以及那用麦粒印在贵英手臂上小花。影片并没有试图去粉饰人在生活的艰辛里所承担的苦难,而是在这质朴的相濡以沫里,重温了人与人之间早已远去且变得陌生的那份真情。什么是爱?在剥去了所有华丽和装点之后,当生活和命运裸露出它残酷的狰狞之际,人还有没有这份捧起情,且盼望下去的勇气和能力?

然后,影片在贵英意外的死去之后,撕开温情最后的装点,导演并没有宣泄死亡所带来的悲痛,在一阵冷冰冰的操作之后,快速完成了贵英从新婚到死去的仪式:用ps调了一下颜色。那宽敞干净的新房里,除了贵英的遗体,唯有老四印在她手臂上的麦花和沉默。

刚刚丰收,日子也迎来了舒坦,人就突然这么没了,为了这一口吃的而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四,也终于在这个凄黄的秋天里明白了什么,他卸下了老驴背上的拖车,还它一个自由,然而这为了一口吃的被人使唤了半辈子的老驴,却根本不知该去向哪里,它已经在繁重的劳作里,失去了自由的方向。

这才猛地想起影片里还藏了多处的暗喻:等待被割的麦穗、无法移动的庄稼、草叶编织的牲口,还有老四和贵英儿时里那个疯子说过的话。老四本以为忠实于脚下的土地,善良忠厚的隐忍,就能收获麦田金灿灿的慰藉,以为走到哪都有一个家和牲口为伴,日子也就有滋味了。然而,贵英的死,却带走了沉重里仅剩的柔情。生活裸露出的则是人和草木与牲口同命的悲凉。这也正是老四一生所体味最深的真切,他和驴子一样,同是为了一口吃的被这黄土死死擒住的苦力。

村口的老汉劝道:“房子也有了,粮食也有了,一个人好好过下去挺好的。”而老四却还是卖掉了所有的粮食,也舍弃了新房和所有的家畜,据说他跟着别人去住了,这是新生活的开始。

影片在一辆铲车拆毁一栋新房而掀起的烟尘里结束,但观众们却不能忘了:这个双脚深陷泥土的农民,这个无偿把血献给了全村的男人,叫马有铁,他用那双粗糙且变了形的手,还清了他和妻子欠下的所有人情,且亲手建造起他们自己的新房。如矗立在戈壁上的一座爱的城堡。然而:这一切是何等的脆弱,坍塌的新房最终仍然归于了黄土,老四绝望了,他不可能再度拥抱这沉重的土地,也绝无可能拥有新生活的开始,他即将迎来的是西北高原上一个新的严冬,而在这个严冬里,不有再有贵英的出现。在黄昏冷寂的村口,曾照亮老四归家的灯,永远的熄灭了。

(作者系电影《巴图温都苏》导演、CCTV10探索发现栏目《家乡至味》纪录片新春版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