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文化周末

散文写作的真诚

——阅读《穿越麦地》


□ 曹刚

《穿越麦地》是陕西师范大学裴亚莉教授最新出版的一部散文集。作为学者,她的研究对象在比较文学、文艺理论、文艺美学、电影评论等多个学术领域自由穿梭。作为作家,她已有多部散文集面世。但在她的写作中理性的思维与感性的情感表达并没有呈现为分裂,而是达到了一种自由与和谐。

这部散文集里书写了生活的轻与重,凝结着作者思考的诗与真,充满了亲朋之间多元的对话和声音。

个体生命经验与生命意识的散文写作在当下的自媒体叙事中生气蓬勃,每个人所拥有的自媒体工具和账号都可以把自我的情绪、感受、情感在极短暂时间里传遍整个互联网。“有图有真相”成为食飨众多读者观众的必备武器,否则,则会被人诟病为虚假情感的无病呻吟。这样的阅读经验和阅读期待也使得众多散文创作者要么固守个人一隅,要么冠之以“口述”“非虚构”“纪实”等文字来凸显创作的真实性。但即使真是如此,文字便可以抵达浮躁的当代人心,而获得普遍共通的审美共鸣吗?当代大众文化根基深处的历史虚无主义遇上消费时代,绝对的真理被每一代人的每一个人的生活世界的相对性所消解。因此,如何理解散文的真实,如何书写真实便成为散文写作中的必须自觉思考的前提。

《穿越麦地》整部集子都贯穿了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并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如果从整本散文集的编排来看,二三四辑从“人生始发站”到“在光影和书卷中穿越田野和乡村”,最后到“抵达一种文学观念”,这种连贯性外在地与作家的个人成长经历形成呼应。但实际的写作并不是一种单纯的追忆,而是深层次地带着作者对不同阶段生活的内在省思与理解。

与裴老师同为晋南人,翻阅地图,两个县中间也就相隔了一个县,书中所写“丈八进深的五间北房”“出门在外做木匠活的外乡人”“自己油漆的家具”“结婚的各种礼数”“晒在阳光下的棉花”等等细节每每读来,都觉得逼真如在目前。山西人对房子有着特别的偏爱,尤其在乡间如果一辈子连一院房子都没有盖起,就会被人嘲笑,相当于对你一生的否定。上世纪八十年代要建起进深丈八的五间北房,在乡邻眼中都要高看一眼,但建房过程并不似现在方便,需要自己提前备好各种木料、砂石料、生石灰等,匠人只管建房。于是书中所述准备建房资金、从山上扛下来的大梁到力木,也就是通俗讲的“上梁”,都灌注了建房人的全部心血和劳累,在乡间看到建房的人一两个月内夫妻两个瘦一大圈都是常见的事。但在裴老师的叙述中,她从父母对生活的兴致之所以越来越高,而自己赶不上他们的重要原因中体会到:在于在身体上经受的辛苦不如他们多。这里也许已经触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身体劳动对于个人生命体验的重要性。马克思认为劳动在合规律性与目的性相统一的过程中所沉淀下的自由感使个体生命感到充盈,自由形式也成为艺术审美的核心领域。而在当下的现代化进程中,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实践关系被置换,合规律与合目的的对立统一运动过程的阶段性差异使得当下个体已经难以通过劳作获得个体生命的自由。正如书中所述:“收割机对麦田的爱,是时尚普遍的爱;/镰刀对麦田的爱,也是爱,/却是一种古典老套的爱,/令人缅怀其形式的爱。/就像今天的麦子可能会思念古代的镰刀,” 在“时尚普遍”与“古典老套”之间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古今差异,更体现为人与麦子、麦地乃至乡村之间的关系从形式中介到情感实践的独特现代性体验。沉重而又富有情感联系的种植、收割、建筑被现代性的机器所代替,过程性关联的省略造成了与孩子之间的乡村经验交流的困惑:“我要带他去看收麦子,也是必须要强迫的。在强迫的过程中,就会生气。想影响儿子接近自然、接近乡村的企图,总会让我感到乏力。”在现代城市生活的一代人包括现代乡村的孩童已经对乡村生活经验,尤其是与粮食这种与维系生命息息相关的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劳作、收获过程所知甚少,与其相关的体验更是阙如。的确,是麦地,是菜地,是劳作其中的祖辈父辈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人与土地的关系表层上是劳作与反哺,但深层次也附带着沉重与逃离。

但在这部文集里,以往相对沉重的乡土生活经验却呈现为一种清新的乡土回忆。叙述生活的沉重可能是源于人倾诉表白的本能,但把沉重的乡土生活经验以轻逸的方式讲出来,需要的却是对这种生活的一种超越性的理解。轻逸作为一种重要的小说诗学也在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中出现,他对这种珍贵的小说品质曾经做出界定:“文学是一种生存的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沉重的现实与生活经验需要在文学中寻求轻松的表达从而达成对生存的一种新的理解。我认为,《穿越麦地》正是在轻与重之间寻求不同于当下的独特表述。

这部文集凝结着作者生命体验的诗与真。

《在抵达一种文学观念》这一节中,作者引用了古希腊著名女抒情诗人萨福的《阿狄司,你也许会相信》这首诗后,写道:“这首诗,它几乎可以作为一种理想文本的代表,在任何一个我打算写作、朗读的时刻,都会完完整整地在心头浮现,成为一种永恒的底色。而由于这首诗的召唤所涵盖的广阔的空间、所穿透的邈远的时间,让正在经历的生活本身,也成为一种怀想和抒情的对象,以至于让火热的生活本身,在它刚刚发生的那一刻起,就具备了令人不舍的诗意。”

穿越生活纷繁的表象,发现生活的本真,原本就需要对生活的一种敏锐感受,但这并不足够。感性的体悟若不经过理性的沉思,便没有穿透性的力量,继而生活中“令人不舍的诗意”便无从谈起。“直到今天,桐树花是与家乡春雨中弥散着的柴草灶火的烟味,与马房猪圈当中新割的草的香味,与过于强烈的太阳光当中熏人的春天的气味联系在一起的。在任何地方,只要看见桐树花,尤其是闻见桐树花的香味,我都能怀着最本质、最深刻的感情想起故乡。”“阳光继续普照,清风继续拂面,可是突然,空气中弥漫起一种焦灼的味道,抬头看去,不远处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天哪,老师,那是你吗?深深地呼吸着这奇怪的味道,烟的味道和被自己逼回眼眶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成为胃囊里面的一部分内容。” 与上面所引用相似的文字在这部集子中还有许多,嗅觉与味觉相比较视觉和听觉,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多数情况下是被忽视的,它们只构成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判断的辅助。但在裴老师的书写中,这种与现实生活具有直觉关联性质的味觉和嗅觉被赋予直达生活本真的另一种可靠路径。它们虽然感性,但传递出来的情绪和情感并不是片段和偶然,其间若不是经过沉思的感悟,便是具有对直抵生活本质极富诗意的洞察。生活经验的真有时并不具有普适性的理解,唯有诗意的领悟与审美的呈现才使得个人生活与读者大众共通共融。这种始终自觉的书写穿越了裴社村、穿越了麦地、贝茨的树林和童老师的客厅,使得在每一个作者曾经参与的具体空间和时间都具有了诗与真的交织。

从这部集子的编排来看,作者在最后一节专门设置了好友读后和附录共四篇文章,其中两篇是好友的评论文字,另外两篇是裴老师父亲的两篇文章。这样的编排使得这部文集并不是作者一人独白性质的发声,好友的评论文字,父亲对一家人的生活的真实追述都与前文形成了多元的对话和声音。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中提出:“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任何情感的表达、理性的思考都必须以言语或话语的不断沟通为基础,对话不仅基于双方的民主平等意识,更是逼近生活真实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差异性的积极认同。作者在编辑父亲的两篇文章中,时不时就可以发现作者的声音,这种声音有点类似与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评点传统,更多的是作者在编辑过程中以女儿和读者的口吻在与父亲的讲述进行一场温馨的对谈。两篇好友的文字风格不同,角度各异,但应该都是与裴老师是深交挚友,其中文字无吹捧,无遮掩,有直言,也有批评。正如其中一位所言:“因为相信她的真诚,所以时常会惊讶她怎么会对那么多的人和事抱持着感激、缅怀和怜惜的态度,温情和宽容的态度怎么能够和真诚相安无事呢?”仔细想来,真诚确是这部文集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底色,由此延展开对刘锡庆老师的“拿开人格的面具”散文观的认同,对延续中国传统社会千年之久的伪饰面具的批判,对一种现代性的独立自由人格的追求便具有一以贯之的逻辑。文集中裴老师对乡村自家菜园的西红柿、黄瓜、茄子等菜蔬的陈述叙写中的真诚与自信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些文字展示了一位与讲台上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且极富灵性的博士生导师不一样的一面。朋友眼中的真诚与散文写作的真诚构成了具有延续性的一脉,“文如其人”这样的原则在这部文集的不同对话和声音中得到了实现。

在中国20世纪诗歌的写作中,现代派诗人卞之琳创作的《白螺壳》和之后的先锋派诗人海子创作的《亚洲铜》成为现当代诗歌中的杰出名篇:

空灵的白螺壳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卞之琳《白螺壳》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海子《亚洲铜》

在阅读《穿越麦地》的过程中,“亚洲铜”与“白螺壳”两个意象与这部文集的阅读感受产生了一种具有本体性的联系。“亚洲铜”所意蕴的黄土高原的历史厚重、世代生存空间的绵延不断,无论是文集中山西的裴社村、种植蔬菜的菜地,城市边缘曾经耕种过的那个小菜园,还是把它们诉诸表达的文字,都构成了一种对寻找终极生命情感内涵的感性表达。

“白螺壳”至于“空灵”“有一千种感情”也是经过大海的千万次的淘洗才能达到的境界。阅读文集的过程中,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对生活极富诗意的“空灵”表述,它的表达形式常常也就从散文走向了诗。

“空灵”是超脱“亚洲铜”般厚重的一种智慧,一种生活的态度,一种生命的哲学和美学。在这部文集中,如果仔细辨析,这些感性而自觉的文字背后就具有这样的智慧和美学。从这个角度来看,《穿越麦地》正是作者贡献给读者的“一只空灵的白螺壳”。

优秀的散文应该具有可以分享的力量。读梁遇春《春缪集》可以分享到他的幽默智慧的生命理趣;读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可以分享到他对怪异现世的尖锐讽刺,读林语堂《秋天的况味》可以分享到他笔下雪茄的白灰落铜炉的秋日黄昏。同样,阅读《穿越麦地》这部文集,也让读者分享了作者生命经验的轻与重、诗与真,这些文字的讲述终究会在以后更多的读者中引起更多的对话和声音。

(作者系安康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