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读书

阅读和交流是对直接生活的补充

杜光辉

宇宙浩瀚无际,历史久远幽深,现实复杂错综,人心难以揣摩,未来不可预测,个人直接的生活体验,真乃大洋之一滴,大漠之一砾,实在渺小局限。

文学创作要求作家必须伏在生活的海洋深处,又要放眼天际的远方,作家的直接生活远远满足不了创作必需的汪洋大海,必须对直接生活进行补充,这就是间接生活——阅读或交谈。

十多年前,油画《朗读梅里美》映入我的视线,引起我心灵的震撼。画面是在一间豪华的房间里,熊熊燃烧的壁炉、窗帘外的黑暗,显示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体态、服装高雅的女士坐在椅子上,捧着梅里美的小说轻声朗读,几个服装同样华贵的青年,围在椅子周围认真倾听。无论朗读者还是倾听者,神态都是那么恬静专注。这间豪华住宅的外边,同样有冰雪,有风暴,十九世纪的欧洲同样充满争斗、物欲横流、喧嚣嘈杂,他们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享受?

今天,我们走遍大街小巷,乡村城市,朗读声绝迹,麻将声鹊起,这不是文化的差异,而是对幸福的理解对人生的追求。

也许这些朗读者和倾听者不是作家,也不准备成为作家,他们只是希望通过阅读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思辨能力,目的性比较单纯。作家则需要通过阅读扩展自己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提升自己的认知高度和创作水平,比一般人的阅读更为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在阅读中聆听到祖先向我们走来的脚步声,听到先人传授生命智慧的话语,听到先哲们给我们剖析人生的阐述。一个一个的大师,一部一部的著述,一篇一篇的佳作,在我们的阅读中显示出那么高明的思维,那么精彩的论述,改变了我们近乎无知的愚昧,使我们知晓了不知道的哲理、还有生活角落的隐秘。

任何作家都不可能亲身体验所有的生活,有些生活根本无法体验,比如:死亡、重大疾病、犯罪、还有很多个人无法进入的生活领域,需要借鉴别人的生活体验,这是间接生活。获得间接生活经验最有效的手段是阅读,阅读是作家生活体验的延伸,使作家的触角延伸到直接生活触及不到的地方,阅读量越大,触角延伸的领域越广阔,获得的创作素材越多。

一些作家总觉得特别想写东西,又没有素材可写,自我感觉江郎才尽,根本原因就是阅读量太小,生活面狭窄,把直接生活的素材写完以后,没有通过阅读补充新的生活,必然觉得没素材可写。

作家会接触到许多社会现象、生活潮流、历史事件、国际战争、国内形势、复杂错综,扑索迷离,难辨真伪。需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使自己的认知达到一定的高度,建立正确分辨事物的理论框架,形成特立特行的精神品质,才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人间阡陌,厘清万般复杂的人事纠葛,写出具有前瞻性的作品。

无论作家的生活阅历多么丰富,掌握的创作素材多么厚实,没有灵感的激发,就无法调动创作激情,进入不到创作状态。就像一个储存了大量炸药的军火库,没有雷管的引爆,不会形成爆炸。作家在创作一部作品之前,都有这么一个过程,苦思冥想,反复琢磨,就是寻找不到突破口,痛苦至极。像爬在苹果上的蚂蚁,闻到苹果里面的香味,就是找不到钻进去的地方。突然在某一时间,一次漫不经意的阅读、交谈,其中的某一句话,某一段文字,使其天眼洞开,炸药装上了雷管,创作的激情爆发了,水库的闸门打开了,文思汹涌出来了。

倾听是不看书本的阅读,交谈者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对事物的认知、对社会事件的剖析,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摘取最具真髓的部分讲述给我们。一次有意义的交谈产生的效益,远远超过书面阅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就是这个道理。而且交谈需要的条件比书本阅读更简单,成本更低。

写作是输出,有输出必须有输入。输入有两种方式,扩大直接生活面,加大阅读量,还有和阅读同等重要的倾听。

我少年时因家里没有住房,到生产队的马号里蹭睡。漫长的冬夜,庄稼汉子聚在马号里,听说书人讲《岳飞全传》《杨家将》《说唐》《三侠五义》等,这些民间的口头文学,是我的文学初乳,也是我世界观形成的基础。

还有那些乡村老人,他们曾经赶着马车,披星戴月,风吹日晒,暴雨霜冻,用自己和牲口的脚步丈量着河西走廊、新疆大漠,用车辆碾过秦岭陡坡、祁连冰雪。他们一夜一夜地给我们讲述这些经历,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我,少年时听到的故事成了最好的创作素材。

我在《大车帮》的序言里写下这样的文字: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西安城北那个叫三家庄的村子,那间宽大简陋的马号,还有马号里的骡子和马。我还能回忆起它们的模样和名字、脾性,那群奴役又侍服这群骡子和马的车夫。还有他们讲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阅历,和那些酸得人骨头都发软的风流轶事。

每个上了岁数的车户,都有一段神奇得令人羡慕的经历,苦甜交迸,刀子样镂刻在我尚未谙人事的心灵里。多少年来,车户们的故事从未在我的思想中停止过跳动,煎熬得我心灵无片刻的安静。到了中年的我,居住在浮华都市,远离原始、荒蛮、粗犷、真质,再把它们衔接缀联在一起,那些遒劲悲怆的故事,震撼得灵魂深处都在颤栗。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青藏高原隆冬的周日,我们这些年轻的汽车兵执行任务回到营房,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军用茶缸里盛着熬成黑汁的砖茶,听着战友讲述我们部队农场的事情,讲农场的人、农场的狗、高原的狼、天空的鹰、草滩的兔、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几十年后,我用听到的这些故事创作了长篇小说《大高原》。如果没有那些冬日周末的倾听,绝对不会有这部小说。 (连载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