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

纵观人类文明史，始终沿着一条否定、变革，肯定；再否定、再变革、再肯定的轨迹发展。

科学技术的发展是线性关系，新的必然淘汰旧的。文化的发展不是线性关系，不是取代关系，而是叠加关系，新的文化不一定是进步的，旧的文化不一定需要淘汰，流行的东西不一定符合文明发展的需要。

作家应该深层次地进行思考，哪些文化对文明发展有益，哪些对文明发展不利，哪些需要保留，哪些需要摒弃，通过作品把自己的思考表现出来。

如果现实处处都是阳光灿烂，春暖花开，莺歌燕舞，万物欢腾，我们还需要改革吗？

一位学者说过，即使我们的社会99%都是光明，只有1%的不足，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把它暴露出来。因為，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对当時代进行批判，使它更趋向光明。

我们的改革就是把不符合文明发展的规制改掉，创立符合文明发展的规制。40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看到了法律的改革、经济制度的改革、政府体制的改革，也看到通过改革带来的变化，经济增长，人民生活改善、法制健全等。

我们还应该看到一些不符合文明发展的多种表现，正如余秋雨先生说的，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度、知识炫示过度、繁文缛节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口舌是非过度、心理曲折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甚至文明与野蛮握手言欢，金钱与权力狼狈为奸。

还有伴随着改革开放出现的贫富差距扩大、社会矛盾激化、娱乐至上金钱至上、社会风气浮靡，弄虚作假等。

做为文学，应该对抗不符合文明发展的潮流，将美好的社会理想融合在反思中，批判现实中的一些颓废腐烂的文化现象。

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世上已无陈金芳》，就是一部与现实对抗的小说，有评论说“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北漂女孩的奋斗、挣扎、追求以及梦想的幻灭。陈金芳幼时从农村转学到北京，因土气和虚荣而备受鄙视。进入社会后，却一改以往畏葸内向的形象，变身为投资艺术品行业的成功商人。而在挥金如土、光鲜亮丽的生活背后，却隐藏着不可告知的秘密。最后，曾经呼风唤雨的她以破产告终，躲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栋公寓里自杀未遂。这部作品写出了当代被扭曲的成功哲学与弄潮儿的自我膨胀、迷失与沦落，畸形的成功哲学”（此段为摘录）。

现实确实是这样，现代社会衡量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与否，常常用你当上什么级别的领导？当上多大的老板？拥有多少身家？开什么牌子的车？住什么样的房子？归纳起来，一是权力的尺度，二是金钱的厚度，没有这两样，就算不上成功人士。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踏踏实实挣份薪水，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常常被人们认为窝囊，受到蔑视和不屑。

春节的时候，有个过去的同事住我家，我夫人给他诉说，杜光辉脾气不好，经常发火。他说杜光辉看到别人挣到大钱，他没挣到，心理不平衡就生气。要是他挣了一个亿，或者当上了厅长省长，心情愉快，就不会发脾气！他又问我，你写部中篇小说能拿多少钱？我说每个杂志给的稿酬不一样，平均下来也就五千左右，有的不到三千？问你一年能写多少篇？我说一年能发五六篇。他说你一年挣不到2万元的稿费，收入这么低，放到谁身上都会生气？

我举这个事例，就是想说明当今一些人的价値观，出现了多么可怕的趋向。多少人在这种价値观的误导下，为了当官发财不择手段。多少腐败糜烂的风气，多少凶残的犯罪，都是由这类价値观的导向衍生的。

作家如果不去对抗这些精神和生活，他的作品能有多少思想和力度？

当今社会，很多人觉得生活对自己不公，肚子里聚满发泄的毒素，使社会充满戾气，残暴事件频繁发生。如何思考这些问题，在作品里表现符合文明发展的观念，这是当代作家绕不过去的重大话题！

我在2008年写了中篇小说《陈皮理气》，讲述了老中医陈皮有两个病人，一个病人是山里的中学教师，为了调入县城，倾尽积蓄给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送了8万元，没有调动成功。他老婆生病了，请求副县长老婆将他送的钱退还一部分，遭到拒绝，他怒气伤肝。陈皮劝他到一千公里外的地方呆上一个月，否则有血光之灾。这个教师没听老中医的话，跑到副县长家里，把副县长的老婆杀了。公安破案时，在副县长家的保险柜里发现了5千万现金的存折和大量的金银珠宝，这个教师被枪毙，副县长被枪毙，一案三命。陈皮的另一个病人是老板的老婆，这个女人二十岁就跟着老公打拼，奋斗了六七千万的资产，老公却有了外遇，要和她离婚。她暴怒，患上了乳腺增生，要找黑社会做掉老公。陈皮劝她到巴颜喀喇山口站立三个小时，疾病会不治而愈。这位病人站在巴颜喀喇山口，看到雄莽厚实的青藏高原，看到洁净的蓝天白云，看到苍茫无垠的山脊，思维中涌出这样的感慨：大自然是多么博大雄莽，自己站在亿万年形成的巴颜喀喇山上，比蚂蚁都渺小，就是活到一百岁，和青藏高原相比，也不过是烟飞灰灭的瞬间，値得生那么大的气？値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消灭另一个生命？

我曾经在青藏高原当过汽车兵，多次驾车攀越巴颜喀喇山，每次经过山口都要停车，站在山口朝四周观望，都给我的心灵留下强烈的震撼，留下忆念不断的思考。我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谈里写道，我们的生命中经历了多少红头文件的学习，经历了多少图书报刊的熏陶，但我始终认为，对世界观的改造最有效的途径是大自然，用大自然观照我们的生命，就会对人生做出大格局的选择。

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今天你买的手机，一年后的配置就落后了；今天买的计算机，一年后的内存就不够用了。吃的饭，喝的水，穿的衣服，都被高科技浸淫了，转基因、增长剂、农药、化肥、激素等等，无处不有，引人恐慌。作家面对这样的高科技发展，应该思考人类的未来，发出经过思考的声音，警惊人类，放慢所谓的高科技发展的步伐，回归人性的原生态，人类不要自己把自己推向毁灭。

我在200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2020年的男人女人》，对人类无止境地奢侈和高速发展的科技表示担忧。这部小说讲述人类到了2020年，可以制造出功能和真人类一样的仿真人，唯有的区别就是仿真人类没有真人类的缺点，他们是真人类按自己理想的模式设计出来的。男真人类可以购买女仿真人，女真人类可以购买男仿真人，引发了对现实道德、婚姻、生活、法律的思考。

这部小说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狂欢，多么美好的前景，我们可以通过金钱购买到爱情、购买到性爱伙伴、他们会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忠于感情，不会投入第三者的怀抱，自己不需要学习、工作、操劳，完全由仿真人做这些工作！我们衰老了，仿真人老婆（老公）还和当初购买时一样年轻，多好，真好，实在好！

作家应该思考的是人类为什么要发明仿真人类，仿真人类完全可以替代真人类，而且智商、质量、能力、精神、身材、相貌，各方面都超过真人类的时候，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

有智者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具备三个基本条件：一是承载人类的知识，二是传播人类的知识，三是预警人类可能遭遇的灾难！尤其是第三条，如果不敢或者不能预警人类，就不具备作家的基本条件。

遗憾的是当今一些作家，血管里淤积着世故和圆滑，不师而通地学会了旁观和退缩，满脸皱纹里埋藏了难言的生存经验。 （连载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