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文化周末

欲问孤鸿向何处

□ 张斌

我很少和别人谈到故乡这个话题。故乡对于我来讲,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

我出生在新疆的和布克草原,如果说出生地即为故乡,我的故乡应该在那里。然而,12岁就回到了我的老家陕南的汉江边上,这个对于我的草原故乡还处于一种懵懂的认知。而作为正统的观念,老家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我的根,应该是我的故乡吧?

后来,我在汉江边上生活了四十年,自己也把这里当成了故乡。四十年里,大部分时间在搜集整理老家的历史文化,比土生土长的乡亲们更了解老家的历史文化。然而,在梦境中往往是新疆辽阔的草原,可待在一起的人是陕南老家的人,或者在汉江上航行,同行的人却是小时候新疆的伙伴。有时候梦里的汉江河流淌到和布克草原的深处,而草原上的骏马却奔驰在陕南的崇山峻岭中。北疆与陕南,层层叠叠,交织的难舍难分。这种重叠的梦境,常常折磨我,在午夜梦回中令我不知所措。

一个是北疆的和布克草原,一个是南方的大巴山区;一个在西北之北,一个西北之南;一个地方冬天白雪皑皑,一个地方冬天也常常是烟雨蒙蒙。无论是环境气候还是地形地貌,似乎都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生活在秦巴山区的青山绿水之间,时不时地勾起对生我养我的那片草原的记忆,常常令我生发出“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的感慨。

真的,几十年来就是这样度过的。有时候,真的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者我的故乡是印象中的叠加。是北方草原和南方山地的叠加,是呼啸的北风和南方的烟雨朦胧的叠加,是挺拔的胡杨树和漫山开遍的映山红的叠加。

在老家,常常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我一年四季都敞开衣服,很少扣上扣子,这是由于我小时候吹惯了北风。对南方和风细雨的一种反抗。我身上常常长着类似青春痘的小豆豆,这些疙疙瘩瘩的,是我习惯了北方的干燥,而南方的潮润便惩罚我的不驯服。害得我常常去医院看湿疹。还有语言,在新疆讲普通话,回到陕南四十年,被老家的方言同化,最后即讲不好普通话,也讲不来老家话,有些不伦不类了。

比身体和生活上的不适应更加严重的是,我的灵魂总是游荡在遥远的和布克草原。扎根在童年的小屋里。烦躁的时候,我会想想草原上的蓝天白云,心情就慢慢地风轻云淡了。我喜欢唱歌,草原上的酒歌,特别是刀郎的歌,似乎想从歌声中找回那一抹乡愁。每当唱到”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时,我的眼睛总是潮湿了。

女儿出生在陕南老家,上大学前很少离开过老家,对新疆,对草原全无感觉。对这种草原情结也很不理解。高考填报志愿时,我说报新疆的大学吧?她对着地图一看,轻声说:好狠心啊!那一瞬间我想哭。女儿是说那里太远了。也是,这么远的路,让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去求学,实在不近人情。我只好顺她的意填报了邻省的一所大学。

女儿说你喜欢草原,经常去看看不就行了吗?可真是这样吗?人到中年,生活工作的繁忙绝不允许我经常去看看。何况年过半百,岁月已磨平了的激情,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会说走就走吧?去一个地方看一看,和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两者的差别是何其大?看一看,能够来一丝喜悦,而在一个地方生活,才会有岁月的温度,才会有难以割舍的情感。

为了那一丝的安慰,我也努力去经常看看。每隔几年,总会回一次新疆,回一次和布克草原。然而,几十个春夏秋冬之后,故乡离我越来越远。早些年,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虽然街道改变了,很多人也不认识了,但一些地方总顽强地留存着旧址或旧物,能抓住那些破碎的“旧物”,就能保持记忆,心里就会踏实,至少,我是有故乡的。后来,故乡的变化越来越大,几乎已经找不到记忆重叠的地方。

最近一次回故乡,在和布克街头,和别人谈论这里原来有一个电影院,我站立的地方应该是电影院的后墙。一位老者说,后墙还在你前面几米处,你站的地方还不是后墙。老人在这里生活了60多年,他的话大家都信服。相互攀谈,知道他居然是父亲的战友。老者问我住在哪,我指了指对面的宾馆说,就住那。老人黯然。似乎自言自语说:嗯,你二姨也不在了。二姨已去世,姨父搬到了乌鲁木齐,表弟和表妹也在其他地方工作,我在这里已没有亲人,也只能去住宾馆。那一刻,突然很伤感,一个人回了故乡,连家都没有?还算是故乡吗?更要命的是,在陕南生活了几十年,已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没有到送暖气的时候,半夜醒来,竟然感觉到冷,有些罗衾不耐五更寒。更感叹“梦里不知身是客”。

那一刻,很想念女儿。女儿是陕南小城里土生土长,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那里,和我不一样,她应该是有故乡的人。这又让我想起“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的诗句。虽然有些凄凉的感叹,但我还是很羡慕她。至少,她是有故乡,有乡愁的人,至少回来了,还有家,还有老父的等待和盼望的目光。很多时候,故乡,乡愁,就是那些化不开的亲情。